忘記的和不容易看到的

◎潔塵（作家）翻看以前的照片，看到一張，拍的是一把酒店鑰匙，一塊長方形的木牌，上面刻印著“丹澤ホテル時之棲205”的字樣，木牌一頭打了一個洞，串上一個鑰匙鏈，掛著一把鑰匙。這是2014年夏天和兒子伊北一起的日本行影集里的照片?？催@種老式的鑰匙，大概知道那是溫泉小旅館。我在影集里又前后翻了翻，看到房間的照片——榻榻米上有已經鋪好的被子枕褥，靠窗處是兩把木扶手的椅子和一個小茶幾，茶幾上是簡單的茶具。再外面，是窗外的夏日濃綠。再翻，看到應該是第二天一早的和食早餐：煎魚、溫泉蛋、漬黃瓜、腌梅子、豆腐、白米飯、味噌湯……日本酒店可以選擇一泊朝食（含早餐）、一泊夕食（含晚餐），也可以選擇素泊（不含餐食）。我在日本住過很多溫泉小酒店，選擇的都是一泊二食，比較標準的程序是：下午入住，先去泡個湯，然后和食晚餐，然后再泡一次，入眠；第二天起來又去泡一次，然后和食早餐，收拾行李，退房。我一般都是只在睡前泡一次湯。我要說的問題是，我什么時候到過丹澤？毫無印象了。我是要做旅行筆記的人，查了一下，丹澤這一站居然也沒在筆記里。至于說丹澤什么樣子，我當然也都遺忘殆盡。這確實讓人非常沮喪。算一算時間、金錢、精力、體力的各種付出，遺忘成本太高了。去查了一下。丹澤是日本百名山之一站。所謂百名山的說法，源自2003年出版的深田久彌《日本百名山》，作者精選了日本列島的一百座山，并為每一座山寫了一篇文章，一共100篇。之后，很多登山愛好者拿著這本書當指南，集郵式打卡。2020年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的中文簡體字版。我去查了一下目錄，發現自己去過十來座吧。日本之代表富士山當然在百名山里面。回想一下，在日本的旅行，在我來說，夏天的時候最多，逗留時間也最長。2008年夏天，第一次到日本轉了一圈。之后，2014至2018年，夏天最熱的時候都在日本。日本人把富士山叫做富吉桑，把它當做“他”——一位很讓人尊敬的老先生。我經過富士山好幾次，還上過五合目。但從來沒寫過。富士山太顯赫了，似乎無從下筆。小林一茶的俳句——“一寸寸，小蝸牛，爬向富士山?！蔽覀兪亲囍苯由先サ模茌p巧，但也沒啥意思。那次在富士山五合目的郵局，我給家人寄了一張明信片，等我回到家之后，自己收了。欲仔細端詳富士山去了忍野八海，這個景點幾乎是富士山周邊游必到的地方。我去過兩次。兩次都沒有看到全貌，富士山的平形山頂云霧繚繞，但四周萬里晴空。被稱為“日本九寨溝”的忍野八海，位于山梨縣的山中湖和河口湖之間的忍野村，有八個水景區，所以叫做忍野八海。富士山的雪水融化后與忍野村的八個清泉口涌出的泉水交融在一起，水質相當好。所在的忍野村，像很多日本的鄉村一樣，干凈整潔。假如不是熱門景區的話，真是一個非常舒服的地方。住在景區的人心情總是很矛盾吧，一方面生意好，一方面太喧鬧。關于富士山有一個好玩的說法，靜岡縣和山梨縣的人都說從他們那邊看的富士山才是正面。這個說法從邏輯上講還是有道理的，是富吉桑啊，當然有正反面。山有正反面的說法嗎？應該還是有的吧。那么，海有正反面嗎？云有正反面嗎？我之前已經知道了，樹是有正反面的。芭蕉有《過箱根關所時遇雨山云迷漫》，“濛濛煙雨，不見富士山姿。另有情趣?！蔽蚁肫鹞規状蔚较涓?，也是不見富士山姿。我只看到過一次富士山的全貌，還是在車上。晴空之中，富士山完全露出，在車窗前展現開來，越來越近。然后，車子繞開走上另外一條路，富士山在車后窗里越來越遠……對于富士山，這一次的親眼所見，跟我多年來在葛飾北齋的“富岳三十六景”里的仔細端詳，這其中的味道是什么，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。2023.7.9供圖/潔塵